纸上黄昏。没有雨。门扉深闭,去年梨花被锁成刺绣,不开不落。可依然确信,这是夏天。只因风声止息,一个字忽然就着了火。初见般划伤了眼睛。眸色暗了下去。这样的瞳子,适合种植月光。一垂目,便会有落花随流水,一倾而下,把容颜割碎。
有人说,这叫做思念。请原谅,我本无意于此。只因思念是宣纸一张,我眼底才微微一湿,它就开始向另一个人泼墨。
红尘万事不由心。正如我提起笔来,才惊觉文字与我已然疏离。仿佛隔夜茶,再寻不回昨日况味。原来,熟悉,才是陌生的开始。正如怨恨是纯爱的亲生骨肉。
若悲欢不能成字,则年华何以成书。当如那支搁置已久的笔,以缄默封存,撑起一株瘦骨,吞咽下所有泛疼的字句。
不曾被谁笔尖的绝句写痛,于是微笑开始苍白如纸。深知自己无法循着一个人眉间的破折号,引出一场峰回路转,抵达流传于山水深处的花开重逢。
墨色虚无,生命始终是无字的书写。再无证据可以昭示,某年某月的青砖黛瓦下,你曾亲眼看着一个水月色人影,近了,又远了,最终如水墨消遁于留白。你不甘心,摊开斑驳琐碎的发黄回忆,作唯一抵抗。时光只是安然端坐,唇边浅笑,轻念一句禅语——“恍若隔世”。
恍若隔世。年代如檀香缭乱,风一吹就散。或许应该相信,生活是一场不动水火的销毁,流年偷换,眉目篡改。直至杜鹃声断,素色水袖缓缓落地,你恍然一眼,竟再不识得镜中人是谁。
岁月在无声超度着一些生离死别。倘若足够安静,荒乱尘世里,亦可于深重苦难中立地成佛。莲花座下那颗泪,已成昨日最后一滴沧海,风干在慈悲胸怀。
落日不沉。几叠青峰,依旧如初遥远。这一生,始终在路上。并非出走,而是归去。该是怎样奇异的旅途,任你穿涉多少江湖烟水,亦不曾有半分接近。却在死亡的一刹,完成最终的瞬间抵达?
缘之起,缘之灭,早已划定整整一段轮回。路遇的风景,都是万相皆空。不如遗忘,以此作为最沉默有力的否认。
于是,那一年你走过青苔时,我的廊檐并未骤然滴雨,我亦不曾临窗一望。那一年九月错写春风,我额角的伤疤没有冷却,何谈被你清瘦的指尖温暖。
如此,相遇与心动被抹煞。风月经年,原来连杀戮亦可这般云淡风轻。
其实深知,回忆比存在本身更为美丽。 而半折人间走来,才惊觉,比记忆更多的,是遗忘。只因愈是美丽惊心的内容,愈是不忍反复诵读。那些旧掉的字句,注定藏不成经文。如淬了毒的刀锋,或生拉硬割,或见血封喉,终是难达念珠般的温润平和。
若受一朵暗香召唤,往事从血脉抬头,此刻混沌面目该如何应对清澈当初。岁月如刀,时光如毒,惟人最是无辜。那些看似早夭的约定,其实一直鲜活。只不过,你已非你,我亦非我,满目江山空空如也,还有谁人可堪守候。前朝汗青里,一颗丹心,未及解读,便已归隐。
或许,只有记起,才能印证已然淡忘。正如有些人离开之后,我们才意识到曾经彼此相遇。
因为遗忘,才有了文字;因为不懂,才有了语言。那么爱愈深重,愈该将所有的表达深埋于血肉。我只截取一段锁骨的疼痛,燃血成香,微笑如佛。
一场煎熬彻骨的自焚,方能锻造一个静美的传说。多年后,你会否听闻——剖开佛骨,取其中血。以泪水燃之,是为血檀香。 |